栀子花香洇染的童年

在我的故乡，栀子是最寻常的草木，几乎每家每户都会有那么几处，葱葱茏茏地缀满院落。一到五月，风一吹，栀子花便呼呼啦啦、迫不及待地开了。一夜之间，那些挨挨挤挤的洁白，送来淡淡雅雅的香，满街满巷满院子都是，让爱着的人间瞬间清醒。

我的童年就是在这样的花香里度过的。

那时候，院子不大，母亲随手扦插的栀子第二年便开花了，推窗可看见。香气洋洋洒洒地随风钻过吊脚楼的缝隙，涌进房里。床、被子、枕头、书、椅子都染上了花香，就连挂在衣柜里的衣裳也自带了香气，穿在身上，花香也就四处飞扬了。

最先发现这个秘密的是英姑。那时候，我们正热火朝天地办着阳戏班，每天都要凑在一起排练节目。那天，我一走进屋子，她就把鼻子压在我的衣服上，使劲儿嗅了嗅，然后很肯定地说，对，这是梅子身上的衣服香。

得到英姑的确定，我和玉儿、军宝就知道了怎么用栀子花熏衣服了。

每天，我们都会穿着沾满栀子花香的衣裳去唱阳戏。咿咿呀呀的大庸阳戏，在栀子花香里，如一汪山间的清泉，叮叮咚咚，悠扬婉转，响彻了小小的山村。

英姑自然是喜上眉梢的。

不过很快，院子里的栀子花就不够用了。没了栀子花香的阳戏似乎也没了灵魂，稀稀散散。我们再怎么努力去唱，也不能激起兴致。

有一天，英姑眼珠子一转，对我们招招手，让我们把耳朵聚集在一起，然后低压嗓子说，隔壁村的老屋场有一大片的栀子花。

那天傍晚，我和玉儿来到隔壁村，偷偷溜进老屋场。果然，那一树树的洁白张开翅膀，跃跃欲试地飞在碧绿的枝丫间。花香绵绵不断地扑入鼻孔，浓烈而饱满。

我们相视一笑，然后快速弓着身子，瞄着眼睛，拼起手速，三下五除二扯过花枝，一股脑儿地把花朵装进英姑早就准备好的大布口袋里。

英姑说，我们不但要备足现在的花料，还要制作干花，留到以后用。每场阳戏都要有栀子花香。

这一大片的花，足够实现我们的愿望了。想到这里，我和玉儿加快了采摘速度。

汪，汪汪……

正当我们摘得起劲儿时，一阵狗叫声从天而降。接着，一条壮实的大黄狗从栅栏深处猛虎一般窜过来。

啊。狗。

我和玉儿拔腿就跑。那狗张开血盆大口，穷追不舍，一瞬间，就罩住了我们的脚步。我仿佛还闻到了它身上带有腥气的味道。

玉儿大哭。

我死死抱着刚摘的栀子花，紧闭着眼睛，用尽力，甩开风，深一脚浅一脚地拼命向前跑。

啪。身边传来重物倒地的声响。

哇……玉儿的哭声瞬间提高了八度。我扭头看去，玉儿已四仰八叉倒在了地上。

我也吓得哇哇大哭。

快来人啊，救命啊！我彻底忘记了偷花的讲究，急得大声呼救。

汪汪汪。哇哇哇。

哭声，狗叫声，鬼哭狼嚎般合在一起，齐刷刷地涌向天空，惊天动地。

牲口。哇住。……

突然，在狗将要咬住我们的瞬间，一个人影带着厉风，如一道闪电奔过来，护住我们。他大吼一声，快速抽出一根又粗又长的树枝朝大黄狗猛拍过去。

汪……狗，低鸣一声，立马调转方向，夹着尾巴，朝后跑开，很快就不见了踪影。

世界瞬间安静了。玉儿趴在地上，一动不动。我瘫在一旁，喘着粗气，抖个不停。栀子花如一块块碎片，三三两两，东倒西歪，掉落一地。

最后，我和玉儿是怎么回家的，至今是个谜。或许是我把这段记忆退还给了悠悠岁月，亦或许是那天的惊慌失措让我自动屏蔽了之后的故事，总之，我完全记不得了。我只记得，那以后，母亲默默砍走了窗前的栀子树，我也被送到了父亲上班的乡镇去读小学。

阳戏搁浅在时光深处，童年渐行渐远。不过，每年五月，栀子花开时，我都会在有雨的午夜，把记忆翻出来，细细再捋一遍，时常会有那么一瞬的恍惚，让我仿佛又回到了童年。